老屋其实并不老。长沙这些年发展的迅速,十几年前稍显偏僻的地方,现在已然是近市区中心的位置,小区也大,绿化也不错,除了建筑年纪大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好的。
可是我已经有几年没来过了。自打姥爷住院,姥姥住到我家以后,应当是有两年光阴。加之近几年姥爷住院频繁,我又身在北京,估摸着我在长沙的时候,可能也多是在医院见到他的,事实上,我已经快记不起上一次去老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或许是某一年的某一个节庆吧。此番回到老屋,才发现屋子里有那么多刻着记忆痕迹的东西。只是记忆总会因为疏于整理,落后于时间流逝的冲刷和日常琐碎的挤压。
只是没想到这次会以这样的形式重逢。
五月最后一个周三的下午,我当时正坐在院里的student lounge,看明天上课要讲的paper。犹记得那个午后天气晴朗,尽管那几日的天气预报一直是雷阵雨状。母亲一条微信发来,是姥爷的一张照片,我一惊:糟了,还是没能等到我回去。于是我搭着第二天早上的飞机,从芝加哥经洛杉矶,飞回长沙。回到老屋的时间大致是北京时间周五晚上九时,赶上了化为一抔黄土前的最后一面,尽管已经是天人永隔。
我早料得人生来脆弱,却时时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总觉得许多事情尚且来得及。或许是自大学以来,被各种deadline逼得多了,这种遇事总能压线完成的能力便练出来了。可与工作和学习的deadline不同,生活中的deadline,是没有定数的。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当时想着,趁着有时间,想给家中老人记录一些口述的东西。然而只怪自己无知,只记得挥霍刚毕业时全身的激动,将这事情抛诸脑后,直到踏上跨洋的班机,也没有去聊些什么,记下什么。想着虽然老人住在医院,但身体还行,每次去见他,能说上很多话,于是总以为时间来得及。自己出国不过一年又半载,我虽知道人皆有大限,却以为这个大限之期尚远,也不愿想这样不吉利的事情,那么一切总还是来得及。只是人不管怎么预测,都比不过那些人之上的法则。
然而你从来也不知道。
所以我们不能总抱着期待过日子,靠着估计去生活,凭着预计来扫洒应对。一旦它不奏效了,便无法自处。就像我现在,只能写这样的文章,却永远不能记下那些口述的鲜活的回忆了。
还有,回家替家人写完了悼词。
长沙那几日尽是阴雨天,阴雨天容易增添烦躁。
清早,按照长沙人的土做法,把该办的仪式办了,端着老人的相片,离开老屋。阴雨天带来的扑面而来的抑郁气氛,让人无法招架。下雨天的堵车,让人心焦。
我在殡仪馆见到了老人最后一面,我得以知道最后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脸已肿的不像话,面目尽是最后的挣扎。他太累了、太辛苦了。我尚记得两周前还在微信里跟他视频聊天,虽然那时他吐字已经有些困难了,但仍能交流,仍能听见我说的东西。我当时道毕业回来看他,却没预料到一切比想象中来得匆忙。
接下来的一切是如此程序化:我们宣读了老人的一生,我们感谢了亲朋的到来,我们接受了大家的致意,我们就这样将一个人的一生的最后一程结束了。然后是划款、缴费、选骨灰盒,一切该有的流程都不会落下。一切的温情最后都会以冰凉的程序结束,这是生灵的宿命。尽管我们期待这样的程序不要那样冰凉,但是冰凉却能让人醒过来。我在这样的冰凉中默默骂着主持人蹩脚的普通话发音,和不能再程序化的音调。
真是最后一面了,眼看着老人被送进火化室,身边的母亲泣不成声。
从殡仪馆回来,我倒头睡了两三个小时,这一天的任务也就结束了。我就这样结束了回家该做的所有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见了他最后一面。
姥姥也不再多说话了。
其实姥姥本不喜欢说话,她生性如此,有着那个年代小姐的脾性。只是平日里,我在家的时候,尚喜欢啰啰嗦嗦地对我嘱托许多事,问着我生活的许多事,然而现在更多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母亲让我多陪姥姥说说话,但作为一个向来不善于找话题的人,我面对老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无法说欢快的话题,也无法提起悲伤的故事。我只能继续抚摸着她的手。我似乎见到了在电视剧里、书中看到的老年女性形象——在丈夫去世后,一个人不知所措,目光永远投向窗外。这一刻,我竟然感到一丝似乎不该有的同情:我同情着这个刚刚丧夫的女性。
前日晚上,也就是我刚到长沙,追悼会之前的那个夜晚,她说,我想在老屋陪一晚。只是我们怕她累,又怕她悲伤过度,不让她来。守灵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不适合老人。也因此我回家快一整天了,才见到她。
良久,她问我们:今天的追悼会办得怎样?我们答:挺好的,来的人多,也把大家招待好了。她说,那就好。
我不知她内心是怎样的悲伤。
因为时差没倒过来,第二天我四五点便起了。处理了一部分数据,走出房门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着呆。
我平日在家,是习惯于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的,这不知道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只是现在,坐在沙发上,我陪着母亲一起发呆。我知道这段日子她已经累的不行,且不说心理上的伤痛,光是处理这些该办的事情,就够让人受的。等一会,她还得回老屋去收拾东西。
然后我们开始了对话,对话内容包括近几日来家里处理了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接着便又哭了出来。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去请帮忙张罗的亲朋们吃饭,路上说着说着又开始哭泣。我跟她聊着以前的事情,聊着聊着竟又下泪。她说着:姥爷以前对我最好了,从没有打过我。
这是三天前失去父亲的,家中的小女儿。
我在家待了四天,匆匆飞回了风城。周三下午的芝加哥依然阳光灿烂,一如我一周前接到电话时的样子。把行李丢在家,洗了个澡,我得按时搭上公交去老师的office hour面圣。
老屋还会是那个样子。虽然我再也回不到那个当时全家人其乐融融过年过节的老屋了。
树欲静则风不止,子欲养则亲不待,这种话说得多了,引用得多了,人自也麻木。鸡汤喝得多了,鸡血打得多了,自也没有了效果。然后大家依然自顾自的生活,似乎就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们会继续开心,会继续哀伤,会继续疯狂,会继续痛苦。这一切一如往常。
可是一如往常却也不是往常了。我们并不曾过分悔恨自己逝去的岁月和时时刻刻在流逝的时光,然而我们却分外悔恨于自己来不及做的事情。只是这总容易变成记吃不记打,过一段时间大家也就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中。
我也知道,我有一天会脱离这种悲伤状态。然后,老人、老屋,就成了过去生活的一个符号,永远标记在那里。偶尔会想起,发出一声感叹,继续搬起砖上路。
没有人愿意去后悔,可也没有人会真正努力去面对当下逐渐消失的东西。因为生活总是充满优先级,只要那个deadline没有到,我们就会把其他东西的优先级提上来去做。这也算是一种资本主义病吧。这么说起,我之前写的许多东西,也都因为优先级不够而宣告停笔,现在根本继续不了。
有时会想,你身在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究竟在忙着什么呢。我们对于优先级的把握,对于deadline的把握,似乎是有问题的。但这又像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我们永远也无法准确把握这些东西。
因此,我们就得面对无常给我们带来的苦痛。
新修版《天龙八部》里头,在最后,段誉带着王语嫣回到了琅嬛福地,王语嫣高喊着,“我不要无常”,这样的“丑相”让段誉醒悟。想来谁不愿意摆脱无常,谁不愿意不老长春。但是世事绝不会让你就此遂愿。我们或许将不断体会命运的捉弄。生灵的脆弱和无助就在于此。
《后会无期》有过这么一段台词:“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 可能是最后一眼。”这话如今想来真是残酷的讽刺。我们对自己生活的告别,对每分每秒的告别,对人与事的告别,都不够用力,于是才有了过多的遗憾与不舍,悔恨与悲伤。但是同样这部电影,也有着这样的台词:“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所以一切的曾经以为能铭记的教诲,大多都会成为狗屁。
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不怀好意的玩笑。
初稿:2016年6月18日
于万里之外异乡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