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生日的时候,陈升发了张新专辑:《归乡》。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直到几个月后我来了大都会,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友人问起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听。一个晚上听着他2005年的《鱼说》,再次忆起了这件事,顺手从YouTube上搜了几个新专辑的mv来看。
听完一首《归乡》,我给当时身在法国的友人发了一句话,“陈升老了。”过了许久,那边回来一句,“思乡并不一定是老了。”我想了想,说,“是真的老了。”
一直以来担心害怕的事情,终究要成真。
从我听陈升的歌以来,陈升之于我而言,比起说是一个音乐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符号。我从他一直以来的音乐中听到了一个不羁的、一直自由的、感性不停息的灵魂。如果你像我一样听过他早期的专辑,你或许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哪怕是他那首最广为人知的《把悲伤留给自己》,你也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在对于情爱的挣扎之后,仍然有着一股洒脱。
我最爱的陈升的专辑,是他整20年前发行的专辑《六月》。整张专辑潇洒飘逸,风格多变,情感的表述不拖沓,不斤斤计较。几年前我刚听这张专辑的时候,恰逢自己进入刚刚进入二十岁,且又容易彷徨、拧巴的时候。听了一首《路口》,有一种一拳直击心口,打散了郁结的感觉。其中有这样的歌词:
“你我相逢在迷惘十字路口
忘了问你走哪个方向
也许有天我拥有满天太阳
却一样在幽暗的夜里醒来”
细细读来,他在试图告诉你,你所有的愁绪说来不过简单平常,你不会是唯一有这样的情感的人,这样的情感也不会只在现在的你身上出现。听来好像是在碎碎念着自己的故事,但想来,却又是给自己在寻求解脱。在时光的冲刷面前,我们真是没有什么固定性。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的词作者是我们敬爱的金城武同志。
除了感性和洒脱,还有孩童般的自由:
“布考斯基夜里找我去鬼混
我的灵魂简直像是被一支部队架走
头也不回的就忘了什么叫明天”
这一首《布考斯基协奏曲》之中,分明藏着无数华丽的欲念、无数的放纵。我偏爱“鬼混”这种词语,这种词语毫无遮拦感,是那样大大方方,也是因此,在我的印象中,陈升一直是个偏爱鬼混的老顽童,他总能找到一种方式让灵魂脱离自己的身体去放纵。我喜爱这样的老顽童,因为当自己跟着老顽童在玩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孩子。这个时候你会觉得做孩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你会渴望这种能够把一切抛在脑后什么都不顾的感觉。这种毫不积极向上的负能量,其实是孩子肆无忌惮的源动力,但恰恰也是仅有孩子们有的权利。
“创作是纵欲。”
我每次听陈升的歌,都在寻求着一种慰藉:我需要为我的情感找寻一种开解的方式,我需要找到一种回到那种无所顾忌的状态的方法。很多时候,这些开解、这些状态,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法拥有的。因为日常生活逼着我们去理解、去使用策略、去附和、去给身上加上各种各样的约束、去忘了自己的真实状态。
所以我会害怕这样的一个符号的消失。
乐评人马世芳在采访了陈升之后如是写到:“或许,年近六旬的陈升,用这样一张专辑,正式承认他老了——这也没什么。老,不过是人生的又一个阶段。陈升就这样信步走了进去,我们遂也跟著他的目光,看见那夕照下美丽而深沉的风景。”
我听完陈升这张专辑之后,哭了。我一直以为陈升是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是在六月一个人去旅行的孩子气的诗人。可是他还是老去了,成了那个期待归乡的人。我并不是说归乡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你总能感觉到,当谈论过去多过讨论未来,当沉浸于过去多过于展望明天,这个灵魂可能已经是老了。
我听到:他在不断回顾着故乡,回顾着青春时节。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语言承认着自己对过去的需要,承认着自己的懦弱,承认着自己对未来的屈服。这让我意识到,我终有一天肯定也会如此,大家都无法幸免。
二十年前的陈升写寓居纽约的张北海,写出了一首《老嬉皮》,只是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他自己也成了那个醉卧在包厘街头回忆故乡炒河粉的人。
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不断回忆青春。
我总觉得,当我们在不断回忆青春的时候,我们已经丧失了青春。同样,当我们在不断追忆少年、渴望少年感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关于少年》,是因为当时另一位友人提到的“少年感”这个语词,很打动我。我心里明白得很,其实比起少年感,或者说停留在少年的时候,我更渴望长大、成熟;但要问起个缘由,我也说不出个具体的理由,只是觉得,长大、多经历些,总是好的,这毕竟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似乎长大在我心中是个“独当一面”、“承担责任”这样的意象。
直到我听完《归乡》这张专辑后,我才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我也害怕长大。因为长大、成熟也能带来“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的意象。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不过是整个成长过程中的不同阶段而已。那么,或许我就是喜爱前面的阶段,而害怕后面的阶段吧。因为在前面的阶段,我们好像还能展望未来,还有力量能为自己的展望而做些什么,而到了后一个阶段,却只能坐在椅子上晒太阳,颐养天年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害怕老去本身,还是害怕在老去的过程中,我们失去了对未来的渴望。或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总会区分成长和老去这两个词语,虽然他们分明指向的是相同的过程。
或许我们只是想要那个能够看见未来,用力去抓住未来的自己。
几日前这位友人说到,说羡慕我这种还在学校的状态。我问原因何在。友人道,可能是因为工作之后,更容易感受到无力感吧,感觉到时间过得太快,而过去那些天马行空实际上都不存在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上这个对话。我总觉得,许多仍在学校里的人,有些时候也透露着这种无力感,至少我见过不少这样的人;或者再想想你我,在学校的时候何尝就没有这种无力感呢?这种无力感何时又曾消失过呢?但想来,可能恰恰是因为我还在学校中,我便无法体会那种外界对于学校生活的回忆。
就像有时候,大学生也会回忆自己的高中生活。很多我的同龄人会回忆起高中生活,说要是回到高三该多好。我内心却想着,可千万别让我回到高三,那么累的时候我可不想再经历一道。想来我们现在的回忆,不过是筛选出了那些好的,而把那些不好的都通通过滤掉了。
只不过是那时的自己,没有自己眼前的那些束缚而已,只不过是那时的自己,好像有着什么未来一样。这说起来,似乎显得当年的自己多么积极进取一般。其实积极进取的时候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也有。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看到了那个更加年轻的自己,就仿佛有了当年的朝气一般,成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仔细想来,除了对未来的憧憬,青春还有更多,过去还有更多。那或许有着,对于理想的追求,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对于真诚友情的相信。所谓是,“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所有东西都是那么亲切;相较于眼前世界的麻木与冷漠,机巧与机械,把自己投入回忆的温床里会更让人觉得踏实。我们渴望自己灵魂陷入怀恋。
我也渴望这种灵魂被拖走的感觉,似乎这样就可以怪罪给拖走我灵魂的人,我就能够没有负担的过上没心没肺的生活了。然而事实证明我们不能,于是我们要继续背上行囊去行走,这必须是一个苦累的过程。
我们都在假装老去。这种老去让人惶恐。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陈升的这个比喻:“青春是春药,如此激情”。我觉得大多时候确实是如此:青春仿佛是一种春药。只有回忆青春,我们好像才能找到那个过去的自己,重拾对于美好的感知,仿佛眼前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现在的自己并不是自己一般。服下这服药,我们便好像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动力。所以我们一刻不能停止忘记,一刻不能停止回忆;否则就太容易找不到出口,只能彳亍在当下。
也是因此,我们都害怕丢失那个记忆中的过去的自己;那是现在的自己的珍宝。
可总有一天我们会彻底失去过去的自己。
于是我们以回忆的方式不断地与我们的过去对话,奢望过去的自己能够借予我们些许力量。但事实上,如果无法真正挥别过去,我们便无法在此刻为此刻的自己找到真正的力量与激情。
而六十岁的陈升也在不断与过去的自己对话,试图让自己挣脱这种对于过去的依恋。
陈升在歌里给出的答案是:“决定要卖了青春,换一杯苦苦的酒,跟失去的自己说再见。”而接下来是如是唱的:
“说可以有些洒脱 算不上留下了什么
青春是春药 如此激情
从一个驿站走开 在蒙眬中醒来
跟逝去的自己说再见
推开了彼此的承诺 我们都去流浪
你会在云端的那边等我吗
决定就卖了浮生 换一杯苦苦的酒
跟逝去的昨天干杯”
不仅仅要是说再见,而且在不断的对话后,跟昨天干杯,在干杯中与过去和解,与记忆中的情爱告别,彻底接受自己的老去。
而佯装老去的我们,是否又能真的像六十岁的陈升一样向过去说再见呢?在某种程度上,我总是相信:我们是难以接受现在的生活的,因此过去的我们依然会在四周徘徊。毕竟与过去的自己结盟,与眼下的生活对抗,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个合算的买卖。
我们系有一位老师,在圈子里绝对算得上是泰斗级的人物了。老爷子几十年来一直活跃在学界,一直善战,给人一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感觉。我每每在seminar上听到他发言,都能感到他身上炙热的气场,战士般的气场。
老爷子之前在采访中,说起他当年来美国之前的想法:“I was twenty years old, and I would have gone anywhere to do anything. So, that’s the way it happened.” 我与他不熟,然而每每在他发言的时候,我好像总能看到这样的影子犹在,一如六十年前。
“I was twenty years old, and I would have gone anywhere to do anything. So, that’s the way it happened.”
精彩极了。
初稿于2017年中秋
重修于2017年感恩节前夕
离百老汇街和包厘都不太远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