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告别假日,匆匆忙忙从巴哈马飞回芝加哥。回家前,跟杨老师在downtown吃晚饭。杨老师说,那天从粉红沙滩回来,你们几个站在船边,背后是大海和落日,那一刻充满了少年感,可惜没能给你们拍成照。我说,这真是可惜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浮现这样的场面:几个二十三、四岁的人,站在船边,相互吹逼,背景是一片深色大海与泛着微醺脸色的斜阳,如果当时这一幕有一些剪影留下,或许会很好,日后还可以继续怀念:想当年我们在夕阳下的加勒比海上吹逼,那是老子逝去的青春。
是的,今年的跨年是在巴哈马完成的。这是一个完整的圣诞节假期,从圣诞节到新年第一天。对于这个假期,我们已经期待了很久。7、8月份开着视频会议计划,订好了房子和从全球各地飞往拿骚的机票。在芝加哥的时候,每每有人问起圣诞节的计划,我总是兴奋地说,我要去巴哈马度假。天啊,阳光,海滩,度假,多好的事情。尤其是在芝加哥的寒风和冰雪中待久了,被一学期七七八八的事情折磨够了,我是那样期待着。
大家从全世界范围内飞向这个加勒比岛国,行前竟然没有看什么游记、攻略,就这样贸然冲了过去,只是拖着行李箱,带着夏日的衣服。这致使我们面临的处境是,第一天的晚餐无处安放:我们不知道到的那几天是巴哈马的国家假日,外头的餐馆和商店基本上都不开门。想尽办法,终于发现另外一座岛上的奢华酒店里有餐厅开门,于是大家飞也似的冲过去,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回家倒头便睡。在岛上的几日,每天都似此般放浪形骸,没心没肺,除了倒头便睡前的活动不太一致:有时是游戏、喝酒至子时,有时是打牌至东方泛白。然后睡至近午时,早起的人出门,找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再提着新买的酒回家,大家一起收拾屋子、做饭。这样每天阳光、沙滩、海风、棕榈树影,让人迷离。
这样的生活让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所处的时代。我分明是个前途不明的学生,身旁的一群人,要么刚刚找到工作,要么仍然搜寻下一站。这样连续几日,在长达几个月的紧凑和奔波中,显得有些突兀。这于我尤甚。一直以来,我不太习惯太松散的生活。可能是因为在学校待久了,或者是因为自己的职业选择决定了,我很难长时间的放下手头的事情。手头的事情似乎总也忙不完:每次解决完大型的任务,比如考试之类,虽然很想休息个一段时间,闷在房里一两天,但到了第三天,就觉得自己该开始干活了;哪怕是出门旅行,三四天之后,也会觉得提不起兴致,应该做点其他事情。我妈总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这么忙,其实说来也没有那么忙,但是总是闲不下来。然而这次好像就这样放松了下来——或许就是因为身边的这一群人吧,我们谈论过的话题,喝过的酒,总让人卸下包袱,让人沸腾,让人一时忘记了对未来的忧虑——尽管我们仍充满各式各样的忧虑。毕业之前我们也曾在未名湖的石舫上喝酒,传说中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吧,不管你能不能喝酒,坐着站着或是躺着,就这样厮混了整晚。那明明是毕业的前夜,大家都将离开,一切都未定,新生活充满未知,与过去又在不断拉扯着。而眼下的这几个夜晚也是如此,仍踌躇,仍拉扯,可是一时间忘记了这些东西。或许这就是少年。
陈升的《鱼丸》这么唱着:
明天天气会晴朗,鱼儿们都会醒来,
年轻的他急着要出航,星星开始在闪耀
男孩子们都已成长,照在村里的小太阳,
女孩子们像三色堇,一阵嫣红一阵绿
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风儿吹在草原上
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草原上开满花朵。
好似这样的闲适。
离开巴哈马的当天,我和杨老师的航班时间排在最后,于是我们最后离开屋子,目送着所有人先去了机场。杨老师说,有时候觉得一直这样,大家都在一起,真的很好,也没有必要结婚,大家都正常工作、然后生活在一起。
少年感这个词真是极好。我不知道这个词的出处是哪,但感觉已经听人用了许多遍了——人们对于少年总有独特的定义、怀念和向往。可当我写下这个词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其实早已不是少年。想来现在二十三、四岁的人,很难把自己定位到一个年龄段。准确的定位似乎该是青年,可是青年这个词,太宽泛。我常见到四十多岁甚至五十岁出头的学者,仍被称为中青年学者,那么这么说来,青年也能跨到四十之前了吧。但作为少年呢?我们早就没那么年轻了,少年似乎属于青春洋溢的十几岁,当然我们也能固执地把它延展到大学阶段,二十一、二,充满对未知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惆怅与迷茫。
向往,对未来的向往。时间是可怕的东西:我们仍在面对着这样那样的未来,可有些未来对于我们而言,已经不再是未来,而是眼前,甚至是过去。我尚能想起,高中时大家谈论的未来是什么:大多是升学,很少有人说到之后的工作和职业规划,有的人会谈到自己跟恋人的关系,仅此而已。而到了大学以后,事情慢慢复杂起来,但都对未来抱有希望,提及几年后,并不会有沮丧,大多都有着明确的想法。而真正走出大学(虽然我们并没有真正走出)后,一步步被生活打磨的厉害,少年时凌厉的锋芒也褪去了许多。印象最深的是,大家的谈论的话题开始变得更成人:工资、户口、就业地点、房子,更远些的,要想着结婚生子了。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时候,也是二十三四附近的年纪。如果这个时间段还能是少年的话,那烦恼或许真是少年的关键词。看看自己的生活,其实到处都有着烦恼和忧郁——工作、未来、恋爱、学业,不胜枚举。当然了,这或许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前几天与友人聊天,说及同一级的同学中,又有人结婚了。友人顿生一阵慨叹:本以为工作之后自己会变得不一样,可是工作后觉得也不过如此。但是结婚啊,这么大的事情,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脱离了青少年,不再年轻,也不能再那么任性了。想来这样的时刻慢慢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真的不能再称自己为少年了吧。
可是人类似乎总是被时间欺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往往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足够理智了,足够担当起自己面临的许多问题了。但几年前的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现在谈论着:我们已经理性许多了,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摆事实讲道理,但是我们何尝又懂得那么多道理,最后不过是凭着仅有的一些知识,和足够的感情,来做出一个又一个决策。我不知道我父母这一辈是如何看问题的,如果能进入他们脑子里,看看他们眼中的世界,或许会别有一番意味。
从未长大,却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于是不想长大,说的是我们。但似乎每个人都是如此的。中学或更小的时候,觉得自己模仿着成年人的世界,就真正长大了;到了大学以后,面对的东西更复杂,于是觉得到了自己工作以后,就能体会成年人的世界了;等到了现在,面临的问题真的足够成人了,我们好像仍离成人的世界有一些距离——是啊,我们中的大多数,还没结婚生子,还没建立起家庭呢!我们似乎是仍然没走进成年人世界的成年人,也是躲在幼稚乐园里的老小孩:经历些打磨,却仍差些砺炼,有些责任,却还未能担当,说起话来正经,但品味起来却实在幼稚。好像还是当初的少年。
有诗曰: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所以当时杨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说的是,嗯,这样很好,可我还是想长大。是的,我想看看大人的世界究竟长成什么样。或许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但这还太少。或许这是个潘多拉的盒子,我还想知道更多。我想着有朝一日,我们也可以对着新少年们,说着自己少年时代的故事。
但我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要是能一直怀抱着这一颗少年的心,那一定也是可爱的吧。
陈升在《关于男人》里头伴着口琴的声音唱着:“你知道男人是大一点的孩子,永远都管不了自己。”我想这或许并不是男人的专利,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这样,“张着眼睛来说谎,也心慌地哭泣。”这或许算不上是一件坏事。吵着闹着要妈妈抱的是孩子,哭着喊着要玩具的是孩子,可是摔倒了能爬起来,无所畏惧往前跑的,也是孩子。我们虽然仍然懵懂无知,跌跌撞撞,可在路上摔了一跤,也能拍拍身上的土,自己把伤口清理好继续上路。
今天又踏上了跨越太平洋回国的航班,友人得知我要回国,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感觉相隔很近”。想来现在这世上,飞机之类的如此方便,没有什么东西真正隔得太远。从芝加哥飞回长沙,中转一班飞机,也不过20个小时的时间。不管你在世界哪一个角落,我总能奔向你。真正算得上隔得远的,莫过于过去的东西。我永远无法见到已经逝去的回忆和逝去的人。所以每次告别总得用力些,毕竟每个瞬间都可能是最后一个瞬间。在读《此间的少年》时,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我被文字戳中感伤。一是乔峰毕业时,大家吃完烧烤回宿舍,陈家洛在36楼下喊着“香香我爱你,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有一个时刻仍然与烧烤有关,令狐冲回忆到,大学时候谁敢拍胸脯说“今晚我报告,来者有份”,保证可以笼络起一票人马坐满汴大西门外的鸡翅一条街,而十年后段誉打电话给杨康说我请你吃法国菜,杨康还要歪歪嘴说“有龙虾么,没龙虾我可不动弹”。我有时会想,这龙虾和香香公主,到底意味着什么,几分钟后,便一阵落寞。过去的东西总是过去了,好像永远也寻不着了。相必这就是离我们越来越遥远,永远回不去的、到不了的地方。烧烤常有,人常有,可香香不会有,西门烧烤不会有。还是令狐冲一句话说的地道,“不过那个时候兄弟们吃得还是激情洋溢,有酒有肉还要什么呢?”
这些少年最后还得变成大人,然后,看着新的少年,感怀着自己的少年时代。一切都被回忆拯救,这样我们的少年也不曾离我们远去了。
愿所有人都在成长,都在老去,可仍然是少年。
2017年1月2日或3日
初稿于芝加哥往上海的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