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个周一,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降临了纽约,我是被雨点敲击窗外空调的声音扰醒的。手机里收到提示,说曼哈顿有洪水警报。我虽然下午才有课,但是也尽快出门了——我总觉得这雨多半得持续一整天,早出门晚出门没有多大差异。可是雨实在太大,我一路走到办公室,鞋袜早已湿透。这时我才记起来,其实下雨天时候,最适合的应该是穿凉鞋或者拖鞋,根本不怕打湿。最可气的是,下午雨竟然停了,云销雨霁,阳光好得吓人。倘若你早上多打了个盹,一觉睡到下午,你绝对不会知道早上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也绝对猜不到有一个可怜虫会无可奈何地穿着一双打湿的鞋子。
来纽约之前的五六年,我所待过的城市都不太有大雨天。这也使得这些城市都有一个特点:城市排水不好,若有大雨天,路上必定会有积水。可正因为雨天少,我印象中的春秋季节,都是以晴天为主,下雨也多是绵绵细雨,成不了大气候。纽约的一场大雨让我淋了个清醒,我倒是被这五六年的经历给惯坏了,已经不知道如何对大雨天做出恰当的反应。
这一场雨真真实实让我想起了长沙,我记忆中的长沙总是这样下着雨。
确实如此。不知怎的,你如果问我北京的春天是什么样子,我的脑中能浮现起窗外的树发出新芽的样子,能浮现出阳光下未名湖边的花开放的样子。但如果你问我长沙的春天是什么样的,我的脑中只有阴天,刮风,和下雨。这种记忆好像显得我对这座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没什么好感一样,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记性真的不行吧,但这是我脑中最深刻的画面。——是的,灰蒙蒙的天,我的书包里总放着一把伞,万一下雨的时候就能用上。坐在教室里,有时候看着窗外,天依然灰蒙蒙的,不多时,风一阵阵地卷了起来,你得匆忙关上窗户,一会雨点就打下来了。中午放学的时候,从教学楼上往下看,拥挤的撑着伞的放学的人群,像极了被水流卷走的一朵朵蘑菇。每一朵蘑菇好像都有许多故事一样。
然后我也举着伞。跟这样那样的人,聊着这样那样的事。周而复始。这些好像确实凑起了那些我所剩不多的记忆。这是我印象中长沙的春天。其实这种昏暗的天特别容易让人压抑,降水前的低气压使人抑郁。恰巧我是那种心情特别容易受到天气影响的人,或许我多半时候并不会特别开心。
我毕业后在长沙待业了三四个月,每日基本上在家里虚度。那时候还没有入夏,天气虽有些闷热,却并没有到太阳毒辣的时候。有一天,我终于觉得自己该出门走走,于是约了中学时的老师吃饭。说是老师,更是朋友。我读书时,伊刚刚大学毕业不久,似乎一切都是新的。仿佛并没有多久,伊已经有了一双俏儿女,而我竟也到了他这个年纪。
那时候天色也是灰蒙蒙的,空气闷到停滞。而我依旧在学校里闲逛。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每次回学校,不管是哪个学校,都会忍不住在校园里头逛上许久。恰巧是中午上学的时间,学生们匆匆从我身边经过,赶往教室。有几个有礼貌的,见到我还要给我点个头,叫一声老师好。一时间我竟没有感觉到原因。突然一声闷雷,本来阴霾的天顿时撕开了口子,雨就这样下了下来,我正好躲在教学楼里吹风看雨。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撑起了伞,像极了一朵朵被水流卷来卷去的蘑菇。
在尚未踏上这片土地时,我对纽约的最初印象,都来自于影视和音乐:比如格林尼治村的Central Perk cafe,比如时代广场的大屏幕。我记得自己三年前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脑中全是Jay-Z和Alicia Keys的那首Empire State Of Mind,那构成了我所有对纽约的记忆。那个时候我眼中的纽约好像特别繁忙,当然也或许是我当时行程特别繁忙。当时自己的轨迹总是这样的:进入一个地铁站,然后又从另一个地铁站走出,便从此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一次我是个匆匆过客。
一年前我再次来纽约的时候,我走路经过百老汇街,便立马想起了那首《老嬉皮》。恰巧这一次我的行程并没有那么紧张,我便有机会多去些地方看看,而且,但凡脚力能支撑自己走着去的地方,一定要走着去。我总觉得步行是一件悠闲而又有意义的事。于是我用着明显落后于纽约客的步伐,穿梭在大街小巷。我可以走着体会百老汇街,认真看着Chinatown路牌上Bowery Street下大写的包厘街三个大字。坐A train的时候,我甚至也想过,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也会Meet some friends in Harlem bridge, and sleeping well in the wood.
这一次,我体会到了自己是一个旅人。旅人经常会陷入一些奇妙的幻象而不能自拔。旅人常常会因为一些新奇的东西而莫名其妙的开心,也会因为一些东西莫名其妙的难过。我记得《巴黎我爱你》中有一则小故事,男女主因为王尔德而争吵,而在王尔德墓中却因为王尔德的鬼魂的帮助,而重归于好。这算是一个旅人的开心和难过的案例了吧。
我有一次上网闲逛,看见有人在网上问,说热河路是什么样子的?我心下一惊,现在热河路也成了什么景点了么?于是我顺着问答看下去,有人开始写热河路的位置,有好事者,接着写下了当年自己去热河路和山阴路的经历,说起自己还去山阴路找传说中八楼的房间。好事者们都与我一样,多多少少是一个音乐的听众。
我看着这些帖子,一时间感到有些可笑。为什么会为着一首歌,而去这个城市去找一条自己本不知道的一条街呢?如果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去了山阴路,但是季节不巧恰恰是冬天,又会怎么样呢?我很能理解写歌者的情感,如果自己在此处生活过,经历过,写起东西来,一定是有自己的特殊意涵的。但是这一条路、一条街,对于我们这些游客来说,对于我们这些听歌的人,又意味着什么呢?
作为游客,我似乎去过一次南京。那是是7、8年前。我记得当时是一个盛夏,我高考完不久,恰巧是在家中百无聊赖,又尚未有即将进入大学的激动感的时候。被家人半赶着,我开始了自己的旅行。尽管是夏季,我去的那几天好像并没有那么炎热,也是因此我仍对南京有一个好印象。作为一个游客,我踏遍了攻略书里说过的景点,像打卡一般的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可是7、8年后的今天,我确实记不住当时去过的许多地方了。
一霎间,突然想起了陈升的教诲: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嗯,无情得很。
我去南京时,没有山阴路的夏天,也没有热河,我甚至尚未听说过李志。我更没有在南京生活过。到现在为止,我在南京所待过的时间,可能也就是7、8年前的那几天而已。我毫无经历,我去了,我走了。
后来,我结束了百无聊赖。我离开家北上,去了一个新的城市。几年后,我又去了另一座城市。接着不多久,我来到了纽约。
一开始的时候,纽约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我刚搬到新家的时候,我经常弄不清小区里每条路的走向,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我刚到新学校的时候,从哪个地方到哪个地方该怎么走,我心里丝毫没有个数。幸好现在科技足够发达了,只要自己手机不断电,自己总能找到方向。自己的工作是全新的,很多的内容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每次费尽力气去学习的时候,总有一种被刷新的感觉。我很喜欢这种新奇的感觉。
后来,我在纽约生活里一些时日,过去新的东西对我已经不那么陌生,甚至觉得有些俗套,那些过去的新奇在我的眼中逐渐淡漠。我的步伐已经赶上了那些资深纽约客的步速。地铁线尽管我使用得不多,但多多少少从哪到哪该怎么走,自己心里也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印象。我已经习惯了纽约街上的脏乱差,走路的时候只要注意避开,便不是什么问题。尽管我总过着从家到单位两点一线的生活,可是大多数时候,生活也不过就是这一些线而已。纽约之于我,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承载着这些线所组成的网络的一个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走过百老汇街、走过包厘街的时候,我脑中依然会浮现出张北海的名字,想起那张坐在汽车上的照片,想起那首《老嬉皮》。或许因为我的下意识里,自己依然是纽约的一个旅人。作为一个旅人,有一些东西总是不同于那些常住人口。旅人的心中仍然存在着那些绕不开的幻象——如同我会想起那个描述着家乡的老嬉皮。我偶有一刻甚至觉得自己成了那个盘桓在包厘街上的幽灵,遍处寻觅故乡炒河粉的味道。当然我更爱故乡的米粉。
这一刻我明白,所谓的痴情是个什么概念,当然此处我并不是仅仅说着爱情。元好问当时写雁丘词的时候,“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一个痴字于我最为动人。你存进了多少欢乐,存进了多少苦痛,存进了多少自己的故事,你便会从中渴求着多少。这么说来,听歌的人确实是挺无情的,毕竟像我这样的人,常常把一些记忆和情感丢在里头,然后就忘记了。
我也没有再去过南京。但如果我去了南京,是否我也会站在山阴路或者热河路,看着老树梧桐?或许会的。就如同我现在仍对包厘街有着莫名的好感,尽管我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罢了。唯一的特点可能是,它通往Chinatown,我偶尔去打打牙祭的时候,总得经过它。
于是耳边又会传来那首《老嬉皮》。
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说,我很喜欢纽约的雨。纽约确实一个典型的美国东北部城市。冬天严寒,有大雪,大雪的时候你完全不想出门,只想躲在家里享受暖气。从这些角度来说,这跟我前几年待过的城市确实很相似。但是纽约的雨确实能让我体会到回到长沙的感觉。哪怕这一场雨把我淋湿,把我困在一双湿透了的鞋里却没有替代的方案。我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但却某种程度上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气息。我竟分不清我是一个生活在这里的普通居民,还是那样一个旅人了。
这一个偶然的点似乎触发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然后点连成线,线汇成面,不断地铺开来,编织成了细密的网,把记忆与情感连结了起来。
我偶尔会想起我的大学时光。但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大学时光本身,而是高三的那个春天,我去参加自主招生的时候。我闲逛在校园里,走过当时还不熟悉,现在已经拆掉的博实超市。可能是因为刚开学没多久,所有来来往往的学生都显得特别自在,我抬头看着遮挡着博实和29楼之间的树,从缝隙中能看到天空的颜色。我心想着,真好啊,一切都是新的。每当我觉得生活有些压抑的时候,一旦想起那个画面,总觉得压力都能抖落些。我当时在那个画面里留下了什么,我便能从那里得到些什么。
生活在这里的人会以一种生活的方式去体会这座城市,而一个旅人会用一个旅人的思维去理解这座城市。生活不免烦闷,而旅行也难以避免情绪化。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都偏爱旅行:我是不爱动弹的,但我的许多朋友,都热衷于在难得的假期出去浪荡。旅行好像可以使你把握住那种淡漠的情感。只是这一场不期而至的雨让我清醒,其实生活本身并无碍于那些记忆和情感,只是很多时候那个触发点并不那么容易发现。但说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每一个片刻都可以有一份感情。
生活永远都会是新的,百老汇街的行人总是新的,雨中的蘑菇也总是新的。
初稿于四月的一个周末
纽约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