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作日下午的两点半,窗外的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停下手头的笔,向窗外望去,天色是一片隐秘的灰白。雨点伴随着夹带着海水腥味的风,敲击着我的窗户,莫名给我带来一种急切的压迫感。这样的雨天经常让我想起故乡,故乡也总是下雨,我也不止一次向人们提起这件事。虽然在长江以南,但故乡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江南:我很少见到那种让人迷醉的濛濛细雨,见得更多的,是阴沉的天、阴郁的雨、和吹翻雨伞、吹跑人所有念想的风。可是今天一恍惚,这雨却使我想起了北京,一个春秋少雨的城市——我的记忆中,似乎少有这样的情节:在桌前工作,安静听着窗外的雨声。
我曾有幸北京住过四年,其实也不算短。偶尔回想起来,这段时光早已离开我许久。自己已经离开北京太久,离开北京的时间早就超过了客居北京的日子。当时算是半个北京人,每次离开北京去其他地方,我都会用“回北京”这个词,似乎说明着,至少在在那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我已经把他乡当做故乡了。在离开北京的头一两年里,我经常心心念念着,要多回北京看看,见一见老友,访一访过去徘徊过的地方;有一种回家省亲的感觉。可是年头一久,对北京的这份情谊也淡了许多。如今每次回国,北京也不一定会去了,北京之于我,好像也慢慢成为了记忆中的一个印记了。
这个印记有多深,我不知道;但很明显的一点是,我并没有刻意去做过些什么来加深这个印记。有一日,我在看之前写过的一些文稿,心想着,我总为北京这座城市写过一些东西的吧。可是寻遍了自己的文档,却没有找到什么。唯一写过的,可能是数年前借着汴大这个题目,写过些许文字;但其实不过是借题发挥,写的是其他东西。想来真是觉得有些遗憾,我来过这座城市,生活在那里四年,却没有记录下什么;或者说,因为它就是生活周遭最常见的东西了,久居其间,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记?它好像倾倒在我记忆中;于是,我翻遍试图每一个角落,试图把那些碎片拼起来,拼出一个完整的图像。最后的结果是:我失败了。我的北京记忆似乎注定是碎片了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北京人,我会用哪些场景和故事来描述这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远方来的游客,我会用什么样的遭遇和见闻来说明这里。事实上,如果说这座城市有一些符号的话,我可以很明确的说,这些符号几乎与我无关。比如,我知道许多人喜欢雪后的故宫,喜欢暮春的山风吹拂着古北口,喜欢盛夏树荫下的什刹海,喜欢艳红的枫叶铺满了香山。但我似乎都与它们无缘。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香山,我确实与友人试图和香山的红叶来一场偶遇,只可惜运气不佳,去的那日红叶还未到最盛时,天气也有些阴霾,我并未感受到那种期待中的美感。其他的几件事,似乎都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的性子本身就不爱动,加上偏居在北京西北角的一片园子,已经习惯了把园子当做了北京。我的北京,大多时候都只与这片园子相关。哪怕是出门,也通常不会走出太远。后来我和友人偶有聊起我在北京的时光时,我都常常打笑道,我是村里人,我的日常只有园子为圆心的半径两公里。关于北京的一些其他fancy的名词,且不说别的,都因为距离而与我无关。
是的,北京太大了,这个距离抑制了一个懒惰的人不多的探索的欲望。直到近两年我作为访客,屡次来到北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北京的东边大概是什么样的。这些我过去基本上未曾去过的地方,现在因为访友的缘故,竟去的频繁更甚西北边的园子了。西北边的园子对于我来说,又太远了。离开四五年,园子的气息我已经淡漠了,故地也没有了故人,如果再次造访,自己也不过是另一个游客了。唯一不同的是,可能我能够对某些建筑评头论足:“当年我在这的时候,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然后细数一些其他人不在意的典故。好似《此间的少年》里二十年后的令狐冲。
北京之大,尽管我脑子里有一个北京地图大概的样子,我也不可能知道全貌;哪怕我再努力,也很难知道寻常巷陌里有什么样独特的故事。而我记忆里零星点滴的东西,就这样不均匀地分布在这张地图上,每一个点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但似乎又能说上一些什么。
这里有一些什么样的故事呢?仔细一想,我发现大多数的记忆好像都与吃有关,可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大学时期一直没有瘦下来。关于北京最初的记忆,是大概九、十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跟友人在园子里找了个能花现金的地方吃饭;饭后经过现在已经拆除了的博实门口的小道——我好像再没有看过那么蓝的天和那么绿的树。有趣的是,半年后我真正住到了北京,反倒没有那么在意这些。我记得一个独特的跨年夜,跟同学们考完英语考试,在颐和园路的路中间,吃夜宵;稍一不注意时间,时钟就从2012年的结束跨到了2013年的开始。我记得,每到夜里十点十一点,微信群里总有人呼朋引伴,问要不要吃夜宵,然后大家一起冲向CBD,或是西门,或是南门外,总有属于自己的饮食。其中,我常与室友一起去吃学校里的麻辣烫。那是一个倚靠在打印店边的小摊,夜里会支起来,拉上灯,深夜忙碌完的人,常常会在回去睡觉前在这里觅食。当然我和室友这种闲来无事的,吃夜宵完全只是因为闲下来容易馋瘾发作。大约十一点熄灯后,百无聊赖,倘若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我们便会去吃一份麻辣烫。大约十元以内的量,倒小半碗的麻酱,站在摊边吃完。吃完了呢,会坐在台阶上,聊会天,好像烦恼就没有了。
除了麻辣烫以外,另外的夜宵经典是烤串。汴大西门外有间酒吧,我与友人们常常将那里当作串吧,我们少饮酒,多食串。去了太多次之后,我们这帮人甚至想不到其他能吃夜宵的地方了。以至于其中一位朋友新婚时,我们想的是,能不能做出一个乐高,复刻一下这间酒吧。就像老友记有central perk一样,我们也有这间酒吧。说来好笑,我现在工作的城市,真有粉丝们朝圣的central perk,而我之前每天都会路过;只是我好像已经几年没去过那间酒吧了。就如同已经被拆除的CBD一样,这些场所带着那些景象和欢笑,跑开了,到了一个记忆中的地方。
谁又会想到,我已经很久不吃夜宵,深夜写作也不会肚饿。
在北京的时候,我常常是个“异类”。比如像我之前写到的,许多的北京著名景点,我都未曾造访;甚至是,汴大里最日常的饺子,我在北京整整四年,都没有吃过;当然也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喜欢吃饺子。因而我经常觉得自己来了一个假的北京,毕竟园子方圆两公里,确实不算是那么北京的。只是后来去了其他城市,听起来更fancy的城市,我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依然住在城郊,主要的活动轨迹是住处到工作单位的两点一线。好像我总在一个“假”的城市生活。更加可笑的是,我给我生活过的城市,都写了一篇文章,只是这个硕大的北京,好像被我放弃了。
刚离开北京的日子,北京好像于我很重要,好像我总是不习惯我的新日常;但时日一久,才发现这座城市其实于我并不重要。毕竟我不管在哪,都是一样的生活,都是一样的半径两公里。确实,很多时候,与其说你去了一座新的城市,不如说,你只是空间上换了一个位置生活。而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故事,才是最为重要的。没有了这些,可能也只会是一个游客,甚至连游客都算不上,至少游客还会刻意的去看周边的风景。而大多时候,我确实也算不上是个游客。真正重要的,或许正是那些没人关注的典故,和那些可能已经随着店铺的消失一起消失不见的吃食。于是,你说是食物也好,你说是那些地铁票或是自行车也好(不管是不是有九百万辆),这些对于我而言,可能才是北京应该有的样子。
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刻。离开北京的前夕,友人们去KTV唱歌;平常不太能喝的人,似乎喝了个大醉,然后一直唱汪峰的北京北京。这一场面现在想来好像有些可笑,但是倘若是想起这个情境,便又会有些感叹。我不曾是个北漂,也未曾想过自己是否属于这座城市;但是一到离开来临之时,所有的记忆便会翻涌而来,通通以好的方式呈现出来。照常理来说,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细数自己的遗憾,然后想着,如果有重来的机会,自己会如何如何。只是现在一想,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会怎样去对待这座城市呢?可能我依然会是像以前那样,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真有重来的机会,那也将是另外一个北京,不再是我的这座城。就算是碎片也挺好的。
离开北京的第三个年头,我碰巧在一个美国人家里看了一遍《十七岁的单车》。我想了一下,跟他们说,我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也是骑着单车四处乱逛的;骑单车出门比坐地铁有意思多了。
最后,不妨说一件北京对我产生深远影响的一件小事。北京是很少下雨的,因此在我刚到北京的第一年里,我基本上不需要伞,也不需要带伞。我当时还颇为舒了一口气,终于不需要像中学时,每天背着伞了。是的,只是夏天除外。我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夏天,我印象深刻,有一周,我连续淋了三天雨。自此以后,我的包里再也没有少过雨伞,不管我到了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城市。我再没有放弃过伞。
初稿于:二〇二〇,三月初的一个午后
完稿于:二〇二〇,四月一个周末安静的夜晚